第一千一百一十四章 山海一片神行

  海上生明月。

  一个“生”字,真是妙绝,余味无穷。

  即便是一位剑仙,用上了神游手段,御剑速度再快,肯定还是比不过随便跨洲的三山符,也比不过那艘夜航船。

  一尊缥缈法相掠过海中岛屿万千,在大海之上,磅礴剑气破开云海无数,青影开辟出一条条极长的云中道路。

  偶有水裔惊骇抬头,只见那青色剑光一闪而逝,忽明忽暗,片刻过后,才传来一串震耳欲聋的雷鸣,响彻在寂寥海天之间。

  剑仙偶尔降低御剑身形,剑气劈波斩浪,路过某座孤悬海外的岛屿,山中翠色向一边倾斜,簌簌作响。

  途径一座不知名的海上仙府,华美建筑鳞次栉比,灯火通明。

  那道差点就要笔直一线撞上岛屿的青色身形,霎时间分作十数条剑光,高高低低,刚好绕过这座祖山。

  遇山而分的璀璨剑光,在空中拖拽出一条条耀眼轨迹,流光溢彩,在百余里外的海面上重新凝为一线。

  调息换气的间隙,放缓剑光,陈平安现出身形,画出一条半弧,青衫飘落在海面上,大步踏波而行,双袖飘荡,满是海风。

  想要在广袤无垠的海上,碰见一条渡船,或是一位御风远游的炼气士,都无异于大海捞针。

  今夜还真被陈平安碰到了一个,此人驾驭一艘符舟,缓缓尾随一片月下熠熠的神异彩云,青年修士抛竿云海中。

  陈平安在彩色云海边缘地界停下脚步,颇有闲情逸致的垂钓青年,抬了抬眼帘,以南婆娑洲雅言开口询问道:“何人?”

  陈平安用最醇正地道的那洲雅言微笑道:“出海访仙的陆地神仙。”青年手腕拧动,抽竿散饵,彩色云海中涟漪阵阵,拽回鱼线,重新搓了一块秘制饵料在鱼钩上,一次抛竿,呼啸成风,那根细微不可查的金色鱼线,长达百余丈

  ,青年笑了笑,“同道中人?”

  陈平安点头道:“此道宗师,不弱于人。”

  青年哑然失笑,也不开口言语,而那个形迹可疑的古怪青衫客,就只是站着原地,身形随云飘动,极有耐心,就那么看了小半个时辰。

  青年只好开口道:“经常枯坐数旬光阴,也未必能有一次鱼获,道友如果是等我钓上一尾彩翼凤头鱼再离开,恐怕要失望了。”

  陈平安抬了抬下巴,问道:“鱼篓给我瞧瞧?”

  船头系挂着一只竹鱼篓,没入云中。品秩不俗,分明是只山上的龙王篓。

  青年笑道:“眼瞧着四下无人,确定了我没有护道人,欺我境界不高,打算杀人越货?”

  陈平安微笑道:“道友是来自南婆娑洲的大水?”

  腰悬一枚古玉印的青年皱眉不言,此人是有备而来?既要龙王篓,又要这枚祖传信物?如今的海上野修,胃口不小啊。

  总不能是被自己撞见了一头隐匿在海中的蛮荒余孽吧?

  很好,小鱼不食大鱼来,就让我掂量一下此人的斤两。大水的开山鼻祖龙澄,也就是这位青年的师祖,曾经在水中获得一只神人护持的远古石盒,盒内有五印,龙澄只留一玉印,其余都赠予文庙。龙澄精心炼制

  那方玉印三百年,成为大水的镇宗之宝,几乎可以视为宗主信物。这会儿就悬挂在青年修士的腰间。

  青年收起鱼竿,站起身,自报身份道:“大水采芝府一脉,刘厢。请教道友名号,师传法统。”

  陈平安摆摆手,示意自己没有切磋道法的意思,笑道:“我跟元青蜀很熟。”

  青年笑问道:“元师叔跟你熟不熟?”

  陈平安点头道:“也熟。”

  刘厢眯眼,哦了一声,“怎么不干脆一点,说在你家铺子上边挂着一块无事牌,写了那句‘此处天下当知我元青蜀是剑仙’?”

  不曾想那厮脸皮委实不薄,还是点头道:“道友帮我说了本来想说的话。”

  亏得刘厢养气功夫不弱,不然真要破口大骂了,老子在这距离宝瓶洲极远的南海之上垂钓,碰到个过路客,就说自己是那剑气长城的末代隐官?!

  是你见财起意的这山泽野修傻,还是当我刘厢傻?

  陈平安说道:“郦采曾经将一枚破碎养剑葫归还大水。”

  刘厢惊疑不定,这厮如何知道这等机密内幕?

  大水总计有五条道脉,正是元师叔开辟出剑修一脉,那件遗物,确是浮萍剑湖郦剑仙交给大水吹落府。

  陈平安说道:“元剑仙嗜酒,曾在城头与高魁笑言,以养剑葫装酒,拿大妖名讳当下酒菜,滋味无穷,第一美味。”

  刘厢问道:“你到底是何方神圣?!”

  他娘的,你要是真是那个年轻隐官,我就跟你姓!

  总之刘厢就是不信眼前青衫客,正好是那个心心念念的陈剑仙,天底下哪有这么巧合的事情。再说了,这些年陆陆续续去大水做客的郦采等剑仙,他们都说那位在倒悬山春幡斋首次公开身份的新任隐官,一身杀气极重,差点连自己人都要宰……这一点

  ,刘厢通过各种山上传闻和小道消息,验证了某些跨洲渡船管事、船主的说法,那位年轻隐官确实雷厉风行,曾经一言不合就要关门杀人。

  最关键的,还是他们都信誓旦旦,说那位年轻剑仙,不是一般的相貌英俊,玉树临风,外人肯定一眼就可以认出他的不同寻常。

  刘厢仔细打量了一番,眼前男子,头别玉簪,青衫长褂布鞋,论模样……只能算是周正,说气度……傻了吧唧站那儿看了自己钓鱼半个时辰,必须不是陈平安!

  陈平安微笑道:“道友俗了不是,人不可貌相。”

  刘厢憋了半天,试探性问了句,“道友施展了障眼法,用上了仙家易容术?”

  陈平安一时语噎。

  不是剑修,就是难聊。

  刘厢到底心存一丝侥幸,想要攀谈几句,却见那青衫男子一挥袖子,刹那之间,一座彩色云海剧烈翻涌起来,数尾鱼获自行跃出云层,跳入符舟中。

  下一刻,已经不见青衫身影,刘厢耳边余音萦绕一句,“道友返乡,就说自己钓的,不用去跟南海鱼市花钱购买了。”

  刘厢怔怔出神,虽然仍然无法确定对方身份,但他们是“同道中人”,肯定没错。

  随后在南海跟东海接壤处,陈平安骤然停下身形,低头望向海中一轮明月,有个紫衣背葫芦的老道士,身形从明月中冉冉升起。

  是于玄用上了神通的一道幻影,现身人间。

  陈平安打了个稽首,“晚辈见过于老真人。”

  于玄笑着还了个稽首礼,“陈道友无须多礼。”

  陈平安笑问道:“是担心晚辈误人子弟?”

  于玄摆手道:“怎么可能。贫道的看人眼光,道友的传道功力,都是当世最顶尖的。”

  话是这么说,可毕竟一位仙人境敢言飞升法,确实惊世骇俗了点,当时白景都要误认为自家山主是不是喝高了,说醉话。

  于玄自然还是有那么一点担心的。联袂走在铺满月色如雪白鱼鳞层层叠叠的海面上,知道老真人的忧虑所在,陈平安字斟句酌,缓缓道:“这场闭门修行,丁道士需要消磨的真实岁月,短则十数年

  ,长则一百年。”

  于玄默然捻须。得盘算盘算。

  以丁道士的修道资质,在两三百年内证道飞升,不是没有可能。

  陈平安自顾自说道:“不是说不能耗时更长,而是没有意义。”

  于玄终于忍不住开口问道:“怎么说?”

  陈平安笑眯眯道:“不都说山中一甲子,世上已千年?修道之人的虚岁,与山下俗子的周岁,岂可相提并论。”于玄紧张起来,试探性说道:“陈道友,丁道士可是贫道门下最好的苗子了,就算玉不琢不成器,也要有个度吧?不如与贫道这个旁观者透露个底细?所谓的‘虚

  岁’,到底有几年?”

  陈平安只是给出一个模糊答案,“短则一万年,长则一亿年。”

  于玄满脸愕然神色。

  一半真一半假。

  真,是陈道友此法确实匪夷所思,别出心裁,想人所不曾想。假,还是担忧丁道士,在光阴长河当中随波逐流,消磨太多,一颗道心熬不过去。

  陈平安微笑道:“于混沌中见真我者,可在道外证道得飞升。”

  于玄问道:“能否仔细说道说道?”

  陈平安摇头道:“非不愿,实不能也。”

  于玄伸手抓住陈平安的胳膊,“这才几天没见,陈道友就生分了,先前在集灵峰之巅,咱俩不就聊得很真诚?”

  陈道友你还欠我五百颗金精铜钱呢,贫道难得走一趟浩然,咱俩不商量商量,合计合计?

  陈平安无奈道:“以后隔三岔五,我都会将丁道士的修行进展,原原本本,定期告知前辈。”

  于玄点头道:“如此也好。时不时有个惊喜,比起一锤子买卖,是要更加值得期待。”

  陈平安想了想,给出一个晦暗不明的所谓答案,“我琢磨出来的这门飞升法,必须先内求自证,然后再起一座长生桥,最终往外求道。”

  于玄咀嚼一番,“光是听到这个说头,贫道就不虚此行了。”

  陈平安开始转移话题,问道:“前辈莅临此间,是不是还有事情要说?”

  于玄嗯了一声,伸手指向远方,“先前临时算了一卦,近期会有一场重逢。可以说与你有关,当然也可以毫无干系,就看你愿不愿趟浑水了。”陈平安猜出了个大致缘由,心中有了决断,便问了一句题外话,“扶摇洲那座全椒山,为何从来没有山神坐镇?不管是朝廷正统封正的,还是英灵自建淫祠的,好

  像历史上都没有过。”

  于玄犹豫了一下,笑道:“山川走百灵,不是神便是仙。山居修炼神通或仙法,总有喜欢清净的。”

  老真人收起一副月相幻象,陈平安则继续御剑远游海上。

  ――――几个正儿八经的授道士,一起在跳鱼山无偿当师傅,帮那八个大骊王朝精心挑选出来的修道胚子,传授一些不涉宗门隐秘、不犯山上忌讳的粗浅道法,其实不

  算什么难事,而这四个同祖却不同宗的道士,每天抬头不见低头见的,久而久之,自然而然就混得比较熟了。

  同样是在跳鱼山,那边教拳是在演武场,这边的传道之地,是一座空旷大殿之内,地上摆放几张蒲团,据说是从北俱芦洲三郎庙那边重金购得。

  白凤他们都说过了自己的境遇,唯独香童不肯多说半个字。当时就连境界、辈分最高的天君薛直岁,都毫不遮掩,说自己被陈山主带着走入一座高九层的琉璃宝塔,手中多出一把扫帚,每天就是一起扫塔。薛直岁从底层

  扫起,陈平安便从顶层开始扫塔。每当薛直岁选择从顶层扫起,陈平安就又从第一层扫起。

  今天又被梁朝冠追着问,香童实在是烦了他们几个,便从牙齿缝里挤出两个字,“瞎逛。”

  还真不是香童矫情,实在是往事不堪回首,每每想起,香童都要忍不住为自己掬一把辛酸泪。原来那厮仗着境界高,手段怪,脑子拎不清,非要拽着香童一起走过千山万水,约莫度过了虚幻的百年光阴。姓陈的总喜欢给他出难题,让他失去了一身道法,天地间也无半点灵气流转,却要逼着他当过逃难的乞丐,非要他凭本事靠着一只破碗,当上富甲一方的豪绅,才算过关。做过好些年在县衙当差的捕快胥吏,靠

  着一点“祖传”的三脚猫把式,每天却要缉捕那些随便飞檐走壁的江洋大盗,清剿什么水匪,好几次差点被乱刀砍死。京城皇榜唱名报喜,当个与新科进士老爷们讨要几个赏钱的跑腿,好不容易靠着腿脚伶俐,懂得翻墙抄近路,得了钱,兴许还要被几个同行堵在巷子里一顿拳打脚踢,然后那厮就会蹦跳出来,说几句类似“光天化日,天子脚下,休得放肆”的恶心话,吓跑了那帮王八蛋,然后他就双臂环胸,斜靠墙壁,笑嘻嘻看着鼻青脸

  肿的自己踉跄起身。陈平安甚至让他在通衢闹市或是漕运码头,做那胸口碎大石的江湖活计,高高抡起手臂,一榔头砸下去,砸得他胸口发闷,两眼冒金星,在一阵喧闹喝彩声中,

  那厮却已经开始高声吆喝起来,售卖大力丸。

  偶尔也有些散淡清闲的山行光景,那家伙说是劳逸结合,怕他道心崩了,将来不好与于道友交待。一同穿草鞋背着箩筐入山采药,顺便访仙赏景,那厮满嘴胡诌一些既不懂用典、也不合平仄韵律的打油诗,什么君王轻诗客,宰相薄武夫。解怜香童儿,唯有陈

  郎中。还曾在一朝国都,接手了一间生意不景气的靴铺,香童哪里懂这个,自然抓瞎,最后在姓陈的指点之下,香童靠着顺便贩卖一部官员名册,他们竟然还真赚着钱

  了。香童还做过偷奸耍滑的银匠,何止是满身铜臭的生意经,自认做人还有几分底线的香童,都快要跟那家伙直接翻脸了。

  不过他们还在某座寺庙外开过一间生意不错的香烛铺子。

  没赚钱,也没亏钱,香童每天不忙也不闲,就是比较心静。

  梁朝冠见那出了名心高气傲的香童,又当起了闷葫芦,疑惑道:“香童,既然你这么讨厌陈山主,为何还要留下?一走了之,岂不是眼不见心不烦。”

  香童沉默片刻,闷闷说道:“留在这边,砥砺道心。”

  梁朝冠拍了拍香童的肩膀,哈哈笑道:“迎难而上,飞升气候!”

  香童斜瞥了眼跟自己套近乎的梁朝冠,后者悻悻然收回手掌。

  香童这才开口问道:“这几个孩子的资质,在我们桃符山,最年轻一辈授道士当中,大致属于什么水准?”

  白凤双手十指交错,挺直腰肢,伸了个大大的懒腰,她实在是懒得回答这种很白痴却很香童的问题。梁朝冠笑道:“毕竟是大骊宋氏举一国之力挑选出来的仙苗,换去我们那边,成为各峰祖师堂成员的亲传弟子,总是不难的。一两个资质最好的,运道再好些,入

  了某位祖师的法眼,收入门下,修道个百来年,说不定就是某某峰的飞仙宫鲁壁鱼第二了?”

  鲁壁鱼无可奈何。虽说自己在飞仙宫,梁朝冠在祖庭桃符山的一候峰,一山四宗,道士无数,来落魄山之前,跟这位极有仙缘的一候峰仙材,素不相识,没有任何交集,但是对梁朝冠早就有所耳闻,毕竟是一位凭真本事去云梦洞天历练的修道天才。修道之余,根据宗门内部邸报和一些传闻显示,梁朝冠是一个很正经的道士,既要修行符

  法,又要炼剑,好像没这么言语跳脱啊。貂帽少女检查过那些小瓜皮的修道进展,神色不悦,皱紧眉头,不太满意,她明明认认真真教了道法口诀,每个步骤都仔仔细细说清楚了的,怎么还是无头苍蝇一般乱撞,只是破口大骂几句,反而显得自己的传道本事不够好,谢狗便拗着性子勉励几句,打算让某位一般供奉按照自己订立的大纲,好好传授几遍,笨人教

  笨人,说不定负负得正,反而有奇效?

  谢狗看了眼白凤的胸脯,貂帽少女没说什么,只是摇摇头,叹了口气,走了。

  梁朝冠压低嗓音问道:“这位谢姑娘,几个意思啊?”

  鲁壁鱼可不敢在这种问题上发表意见。

  香童耿直说道:“嫌累赘。”

  鲁壁鱼说道:“谢姑娘很不简单。”

  梁朝冠附和道:“高深莫测。”

  白凤嗤笑道:“把酒喝明白了。”

  出身鹤背峰的香童境界最高,其实眼界也是最高的,他欲言又止,还是没有将自己的那个猜想说出口。

  少女容貌的谢狗,她极有可能是一位剑术远在米裕之上的剑修。

  这位落魄山次席供奉,她所谓的曾经砍过旧王座,香童深信不疑。

  听说她还有一位道侣,叫什么“小陌”,不出意外的话,也会是一位剑仙。

  梁朝冠双手抱住后脑勺,感叹不已,“真不知道陈先生是如何将他们归拢一山的。”

  除了中土神洲,各洲不是天君祁真、谢实这样名义上的一洲道主,就是荆蒿这类山上领袖,风光无限。

  可如果真要计算版图大小,九洲之外的四海,疆域何等广阔,远非某洲陆地山河可以媲美。

  除了位高权重、主掌陆地水运的澹澹夫人,新任四海水君,东海真龙王朱,南海神号“皎月”李邺侯,西海碧元刘柔玺,北海神号“鸿运”的魏填庭。

  东海水君的海底府邸。近期府内紫气升腾,气象宏大,在海面形成一个巨大的漩涡,水府胥吏将卒不得不到处巡游戒严,除非手持巡检司亲自颁发的特制关牒,一切无关人等,不可靠

  近。

  如今水府辖境内设置二十四司,星罗棋布散落各地,如世俗王朝的皇城,占据着万里地界,拱卫着这座居中的“宫城”。

  高达九丈的朱漆大门外,青碧色玉石广场,凭空出现了一个双手负后的青衫老者,“金碧辉煌,好大气派,很能吓唬人了。”

  一位手持铁枪的金甲武将,长枪底端轻轻一戳地面,沉声问道:“来者何人,速速禀明身份!”

  老人置若罔闻,只是仰头看着那几块高高低低的匾额。

  又有一尊水府高位神将来到门口,身后跟着一群铁甲铮铮作响的精锐武卒。

  那位不知如何越过重重关隘的不速之客,依旧看也不看一众水府神官武卒。

  那尊神将伸手握住刀柄,提醒道:“擅闯水府是重罪。”

  老人收回视线,百无聊赖,打了个哈欠,笑道:“不得不压制境界,免得吓死你们,很辛苦的。”

  佩刀神将向前踏出一步,“还在故弄玄虚,再不报上名号,可就别怪本将将你拘拿到水牢了。”

  青衫老人说道:“行了,跟你们没什么可聊的,让那王朱滚出来,见一见故人。”

  神将便要启用水府阵法,调动其中一条水脉砸向这个口无遮拦的老家伙。

  结果这尊高位神将惊骇发现,隶属于水府大阵之一的那条水脉,完全不受调遣。

  老人自顾自说道:“也对,她哪敢在我眼前现身。”“一场滂沱大雨,分入四海的雨水,不在少数。小丫头片子运气不错,让她抢先一步,侥幸破境了。确实,比气运,跟这条劫后余生的孽龙相比,李邺侯几个是不

  占优势的。”

  “所以她就更不敢见我了。”

  一位礼制司神女匆忙赶来,神色恭敬,她欲言又止。

  如何称呼对方,确实犯难。

  来者是那斩龙之人陈清流!

  老人说道:“呦,终于出现一个不眼瞎的货色了。”

  礼制司主官施了个万福,“奴婢见过陈仙君。”

  陈清流点点头,笑眯眯道:“王朱是打定主意不出门待客了?”

  女官神色尴尬。

  方才水君王朱下了一道旨意,大致意思就是今日闭门谢客。

  陈清流嗤笑一声,“吓破胆了吧。”

  有些抱着一份主辱臣死心思的水府神将,哪怕已经猜出那位青衫老者的身份,也要与之一战。

  陈清流挪步前行,连同那位礼制司女官在内,一众水府神将武卒,身不由己,无论如何挣扎,运转本命神通,还是得跪在地上。

  如天道缓缓压顶,由不得他们站着。

  陈清流每走一步。

  水府一座大殿之内,本来坐在龙椅之上的水君王朱,脸庞扭曲,惨白无色,死死捂住椅把手的双手,就开始颤抖起来。

  等到陈清流进入水府,越来越靠近这座大殿,已经跻身十四境的王朱仍是连离开龙椅的想法,都不敢有。

  当陈清流闲庭信步,来到大殿门槛之外。

  大殿之内,已无人形的十四境王朱,而是盘踞着一条通体雪白的巨龙。

  一条真龙的庞然身躯,即便它竭力蜷缩起来,仍然占据了半座既宽阔又深邃的大殿。

  陈清流依旧双手负后,神色如常,只是眼神中多出了几分讥讽意味,抬起一只脚,踩在门槛上,啧啧道:“比当年略强些,只是躲,没跑。”

  雪白巨龙缓缓抬起头颅丈余高度,就只是这么一个细微动作,就好像耗费它全部的精神和道力。

  它死死盯住那个……屠子!

  血海深仇,不过如此。

  陈清流微笑道:“是不是很绝望,都已经是十四境了,结果看到我之后,发现自己连抬个头都是这么艰难?一丝渺茫的希望破灭之后,大概便是真正的绝望。”

  王朱浑浑噩噩,维持一点真灵,沙哑开口道:“你杀了我,你也要跌境!”

  文庙规矩?是注定拦不住这位斩龙之人的。

  而且王朱也绝对不会去与文庙摇尾乞怜。

  陈清流讥笑道:“如今世道,不同往日,还缺真龙?杀了一个王朱,自然就会有第二条补上,有的忙了。”

  三千年前斩龙一役,杀得天下无真龙。凭空造就出了一座骊珠洞天。

  陈清流功成身退,从此消失无踪。可即便他再没有露面,三千年来,人间依旧没有任何一条龙种,胆敢越过雷池半步。

  “本来就只是路过,来这边做个客而已,但是你这句话,说得不中听了。”

  陈清流微笑道:“那就拿你的这颗头颅,来试一试打磨三千载的长剑锋芒?”

  这条雪白真龙的一双金黄眼眸,显现出明显的犹豫,两根龙须缓缓摇曳,荡漾起阵阵粹然金光。

  陈清流有一个不为人知的道号,“青主”。

  这位斩龙之人,拥有一把更为隐蔽的单字飞剑。却不是一开始就如此的,而是剑修以战养战,淬炼剑锋,一点点打磨而出。

  飞剑的本命神通,就一个字。

  斩。

  陈清流伸手一抓,水府地界的无穷海水,瞬间干涸殆尽,最终凝为一把青色长剑。

  立起这把长剑,陈清流双指并拢,轻轻一弹,剑身震动,颤鸣不已。

  王朱只是抵抗那股宛如天道威压的气势,就已经十分勉强,只是她绝对不肯引颈就戮,抬起一爪,重重按住大殿地面。

  陈清流摇摇头,“你们这拨新十四境,简直是弱得不像话了。”

  王朱竟是被压制得褪去真身,恢复了人形,七窍流血,蜷缩在龙椅上。

  就在此时,陈清流刚要跨过门槛,将那可怜虫一剑授首,突然停下脚步,笑骂一句,“于老儿,就喜欢多事。”

  原来身边多出了一位中年男子,同样是青衫儒士模样。

  正是陈平安。

  陈清流咦了一声,“你们双方不是已经解契了吗?”

  陈平安点头笑道:“不知不觉中,被动结契,等到回过神来,就主动解契了。”

  陈清流斜眼那位年轻山主,啧啧道:“年轻人,有了宁姚这位道侣,还不知足?吃着嘴里的,想着锅里的,不好吧?”

  陈平安哭笑不得,这都什么跟什么。

  “想救她?怎么救?一个小元婴,不过是跳过了玉璞一层的仙人境,就敢现身此地?”

  陈清流转身,随便抖了抖手中长剑,“撇开境界不谈谈境界吗?”

  陈平安看了眼屋内龙椅上的王朱,王朱脸若冰霜,不太领情的样子。

  陈清流单手持剑,向陈平安跨出一步,笑眯眯道:“想不明白,十分好奇,你要怎么拦,就凭咱们都姓陈?”

  陈平安作揖道:“斗胆恳请前辈收剑。”

  王朱平白无故暴怒,尖声喊道:“别求他!”

  年少时求人,年轻时求人,如今还要求人?!

  我王朱已是十四境,天下蛟龙气运凝聚在身。自当生死自负,还不需要你来多管闲事?!

  陈平安斜眼大殿内,没好气道:“闭嘴吧你。”

  王朱气得浑身颤抖起来。

  陈清流笑呵呵提醒道:“陈平安,想好了,今日与我为敌,代价不小,后遗症更大。”陈平安眼神坚毅,缓缓说道:“关于王朱,齐先生有所托付,我需要至少给她当一回护道人。至少从目前来看,离开骊珠洞天的王朱,并无任何僭越举动,前辈暂

  时没有递剑斩龙的必要。”

  “哦?”

  陈清流扯了扯嘴角,“齐静春亲口对你说的?”

  陈平安摇头说道:“齐先生不必说出口。”

  陈清流微笑道:“仙人境,太不济事了。你不如喊老秀才过来捣浆糊?我同时有个建议,最好是带上礼圣一起。”

  陈平安默然。

  陈清流耐心等了片刻,讥笑道:“一个人怎么会活得如此可怜。”

  摇了摇头,陈清流手腕一震,那把长剑散为海水,“也不欺负一个晚辈,就当你小子欠我一场同境问剑。”

  陈清流看了眼王朱,打趣道:“两次救命之恩,不得以身相许两次?我可以帮忙把门望风。”

  王朱颤颤巍巍抬起一把胳膊,低着头,用龙袍袖子擦了擦脸上的血迹。

  陈清流双手负后,说道:“陈大剑仙,陪我走走?”

  陈平安点点头。

  陈清流的第一个问题,就出人意料,“在剑气长城,陈清都有无评价过的剑术高低?”

  陈平安照实说道:“老大剑仙就没有提及过前辈。”

  陈清流揉了揉下巴,“真是让人火大。”

  陈平安笑了笑。

  陈平安好奇问道:“有一事相问,前辈的修行路上,邹子有无针对过你?”

  陈清流哈哈笑道:“我这个人,不喜欢吃饱了撑着管闲事。况且我也成为不了十五境纯粹剑修,不够纯粹。”

  陈清流再换了个问题,“我方才略微抖搂了一手运水剑术,你觉得跟陈清都差距如何?”

  陈平安一五一十说道:“若是撇开杀力不谈,剑道之上,各有千秋。再说剑术,差距不小。即便各自圆满,但是圆分大小。”

  陈清流点点头,一言不发,但是开始转身。

  大殿内那个刚刚坐起身的王朱,霎时间脸色惨白。

  陈平安只好补了一句,“前辈说自己注定无法成为十五境剑修,晚辈觉得是一句自嘲,仗剑出山、收剑归隐的青主心气,绝不会这么低。”

  陈清流嗯了一声。

  只谈心气,不聊成就。倒是一句大实话。

  两两无言,并肩散步。

  陈清流离开这座东海水府之前,没来由说了句,“修行到了人间顶点,又如何,反而最不自由。立教称祖,便觉道狭天地隘。”

  说完这句话,陈清流便通过一条归墟通道去往蛮荒天下。

  陈平安刚想要御剑远游,继续赶路。

  恢复如常的王朱来到他身边。

  毕竟是一位身在自家道场的十四境。

  陈平安说道:“当年我能够得到那份机缘,成为持剑者,我做了什么想了什么,不是真正的关键,归根结底,还是因为齐先生给予我的信任。”

  王朱抿起嘴唇。

  陈平安淡然说道:“不管他们在不在了,都不要让给予我们希望者失望。”

  王朱咬了咬嘴唇。

  陈平安双手笼袖,“只要你始终没有让齐先生失望,我今天是请求一位前辈不要出剑,以后不必求。”

  王朱转头望向这个昔年的邻居,她缓缓抬手。

  陈平安瞬间横移数步,神色充满了戒备意味。

  毕竟如今差了两境。

  王朱却只是眼神促狭,捋了捋鬓角发丝。

  陈平安脚尖一点,剑光如虹离开水府。

  ――――

  太平世道,大地皆春,乡野炊烟稠密,有客从西边来,衣上犹沾杏花雨。

  落魄山,这天来了个道袍装束的清癯老人,腰系一只葫芦瓢,风尘仆仆,还背着琴囊。

  贾老神仙,刚好今天来此桌边喝茶,与如今已经高升为一山之长的仙尉道长殷勤叙旧。

  来客自称是庐山道士,洪承仙,号玉涧。因为没有想着登山,在道士仙尉那边就没有录名。

  老道士比较健谈,说是擅长弹雷氏所斫之琴,碰到了一个同样健谈的贾老神仙,相谈甚欢,老道士便取下琴囊,露了一手。

  贾晟赞叹不绝,发自肺腑点评一句真心话,“确是,铮铮然,无烟火气,意非人间也。”

  其实像洪承仙这样假装“路过”山脚的练气士,经常有。只是像老道士这样,敢在桌旁落座的,没有几个。

  洪承仙喝着茶水,跟那位贾老神仙十分投缘,脚踩西瓜皮,聊到哪里是哪里,谈天嘛,就是话赶话,这会儿说起自己有个朋友,

  还算仕途顺遂,曾经官至一国礼部尚书。贾老神仙看破不说破,无中生友嘛。

  洪承仙继续说道:“贫道与之相逢于年少时,当秘书郎那会儿,认识了这个担任三卫郎的骄纵少年。”

  贾老神仙试探性问道:“起家官?”

  洪承仙笑着点点头,自揭其短,“确是起家官,正是上车不落则著作,体中何如则秘书的那个秘书郎。”

  贾晟抚须笑道:“道友好家世,难怪言谈举止,如此风雅自然。”洪承仙继续说那个朋友的故事,浪子回头金不换,从一个横行京畿、行事荒唐的少年,幡然醒悟,开始用功治学,当了礼部尚书之后,与皇帝陛下曾有建言,掌国之君,治国之臣,虔诚信佛,自是好事,却不该一味谄法腴佛。若是竭尽百姓膏血,以供斋设,佛如有灵,岂肯应供。损国库、误农事、耗民力而得其福,则其福必过于所祈之福。修持佛法,可修来生之资。儒家的修齐治平,却是解决当今之务。第二任君主,改弦易辙,开始崇尚道家学说,转去毁寺灭佛。依旧是这位刚刚获封太子太保衔的老人,公开反对皇帝的灭佛崇道。理由是若说今日至近,来生至远,舍近求远,是错误的。那么来生至远,今日至近,便只看今日之明

  日,不看今身之来世,也是错误的。朝野上下,有人说他是沽名钓誉,晚节不保。只有少数人,认为他是真正醇儒。说到这里,老道士抬起干枯手掌,轻轻拍打桌上的琴囊,“从年少到年老,都是莫逆之交,但是他当了官,贫道修了仙,难免渐行渐远渐无书了,时过境迁,故地

  重游,昔年风流都被雨打风吹去,老友家宅,杂草丛生,老木欹斜瘦韧,枝节如筋脉。独存一株古本海棠,依旧堪称风姿绰约,如一位孤芳自赏的绝代美人。”

  贾老神仙唏嘘不已,跟上一句,“不知几人有几回,曾经醉倒花影中。”

  崔承仙端起水碗,伤感道:“无解啊。”

  贾晟不太愿意评价此事,就只是端起碗,与崔承仙磕碰一下。

  就在此时,坐在竹椅上的年轻道士,冷不丁开口说道:“有解。”

  崔承仙转过头,笑问道:“何解?”仙尉答道:“有心无力,挂冠辞官,退隐山林,这种高风亮节,家族子孙辈见到了,朝野上下见到了,都知道原来天地间,还有读书人是如此读书的,所以这是对

  的。”“实在是无可奈何,难以更改局面由浊变清,不得不虚与委蛇,与不同道者同流合污,但是竭尽所能,在暗中缝缝补补,做了许多利民济国的好事,外人骂也随他

  们骂去,一世英名毁于一旦,自己却有一个问心无愧,故而这也是对的。”

  “两种事,两个人,两份心,都不曾落空,实实在在落地生根,会在旁人心中开花结果的,未必枝叶丰茂,却如那本海棠。”

  听到这里,老人认真思量片刻,感叹道:“原来如此。”

  道士仙尉微笑不语。

  果然,不能与人讨教书上修道的细节,说这些“笼统道家语”,才是自己擅长的。

  上次给经纬观李睦州整了那么一出,如今仙尉遇见真道士就犯怵。还是好不容易才鼓起勇气扯几句。

  当然了,主要还是因为贾老神仙在场,坐镇山门,道士仙尉才不担心说错话。

  不过入乡随俗,还是要以诚待人的,仙尉就想趁热打铁多补两句,只是一时间想不出好说法,便以眼神暗示桌旁的此道高手,大宗师!

  贾老神仙立即心领神会,责无旁贷的分内事嘛,马上跟上几句诚挚言语,“道理就是这么个大道理。”

  “人嘛,自然是不能俗的,但是不能全然不随俗。”“可真要让这些个空泛的道理落地,如仙尉道长所说,好似发芽开花结果,或是让一棵树苗生长得大且直,有朝一日让它有望参天,能够荫凉亲眷乡邻与歇脚路人

  ,还得是我们山主来将大道理层层节节细细拆解说去。”

  仙尉佩服不已,大概这就叫行家一出手就知有没有,确实比自己高明几分。

  崔承仙放下白碗,“既然贾老神仙愿意以诚待人,贫道也不好继续用个假冒身份,贫道其实道号空山,道场屋舍额为茧斋。”

  贾晟问道:“焚香静坐,空山一人的空山?作茧自缚的茧?”

  崔承仙点头道:“贫道曾经在一个叫全椒山的小地方,凿井炼丹,修炼多年,惜哉天资不够,长生大道误我。”

  这位老道士一拍腰间葫芦瓢,爽朗笑道:“平时会自己酿点酒,相当不差,却是贫道辜负了美酒。大道误我我误酒,扯平了。”

  贾晟举起碗,以茶代酒,感叹道:“道士行道,遇山住山,逢水止水,一片神行。”

  山门口,反正就他们仨,而且全是道士,夸他们俩,不也能顺带夸一夸自己。道号空山的崔承仙站起身,消瘦老人重新背好琴囊,笑道:“说来可笑,贫道刚入山修行那会儿,也曾年少轻狂,不知天高地厚,目空天下炼气士,只让三山一个

  人。”

  老道士继续独自云游。

  贾老神仙也没将今日这场相逢太当回事,只是正常发挥,一般水准而已。

  等到陈平安一路御剑跨海,登上宝瓶洲陆地,进入北岳地界了,再让魏神君帮个忙,瞬间重返落魄山。

  在山门口这边,从贾老神仙嘴里听了个大概,陈平安笑道:“看来是我错过了一位世外高人。”

  贾晟帮着修正一句,“相互错过,且余着。”

  崔宗主已经飞剑传信,叮嘱米大剑仙别忘了按时返回自家宗门,密雪峰那边,打算开启镜花水月了,万事俱备,只差米首席了。

  在那座村塾当教书先生的姜尚真,竟然又拐了几个邻村蒙童到自己村塾求学,觉得自己开蒙授业一事,功力已经超过陈山主了。

  跳鱼山中,每天雷打不动睡一觉、泡个澡、换身衣裳再坐板凳晒太阳的温宗师,不管是皮痒了,还是觉得自己又可以了。

  有天他竟然主动要求每天只递一拳的裴钱,把境界提高到止境。

  裴钱在确定温仔细不是开玩笑之后,一拳下去,演武场旁边的墙壁就多出个大字型窟窿。

  温仔细昏死过去之前,依稀听得郑师傅说了句“老规矩,记账啊,自家兄弟打八折”。

  那个叫白玄的家伙,经常来演武场这边闲逛,当时看到这一拳后,赶忙提起紫砂壶,喝了口枸杞茶,压压惊。

  郑大风软磨硬泡,发了好几个毒誓,才有幸翻看那部英雄谱。合上册子后,郑大风说了句公道话,真是一本生死簿啊。白玄坐在檐下的竹椅上,看着那个被郑大风说成是如今“身弱神不弱”的武学宗师,只觉得这条汉子,铁骨铮铮,当世罕见,以后哪天时机成熟了,只等自己摔杯

  为号,一起围殴裴钱的时候,温兄可以作先锋大将。

  温仔细哪里知道这里边的门道,更不清楚自己被破格录名的那档子事,在看破不说破的郑师傅眼中,就算是在鬼门关打地铺了。不管怎么说,白玄这孩子,性格奇怪是奇怪了点,说话做事老气横秋,却是除了郑师傅之外,第二个认可自己的落魄山谱牒成员,所以平日里一起檐下排排坐,温仔细就愿意跟白玄多聊几句。尤其是当他得知白玄这么小岁数,就已经是一位深藏不露的龙门境剑修,温仔细便更加愿意与之言语热络几分,一旁郑大风便憋

  着坏,偷着乐呵。

  两个在集灵峰上,整天只知道吃闲饭的,不知是被谁打小报告,到陈山主那边告了刁状,就被赶到跳鱼山这边。他们却不是到跳鱼山莺语峰那边的演武场搭把手,而是在花影峰,米大剑仙以飞剑乱戳那几个修道胚子,而金身境武夫的钟倩,就当箭靶子,让那八个炼气士乱

  砸术法。俨然以头把交椅、首席师傅自居的貂帽少女比较满意,乱七八糟的,瞧着热闹嘛。

  不过他们不常去花影峰,没有什么点卯的说法,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,只要没人催促,就坚决不去。

  钟倩想要让那个甘棠供奉多出点力,就撺掇着老人在花影峰落脚得了,省得跳鱼山和拜剑台来回跑,老聋儿笑呵呵,没说话。

  我是叫老聋儿,我不是老傻子。

  在扶摇麓之外,陈平安又在跳鱼山设置了一处云窝阵法。

  在那之前,显而易见,陈山主并不希望小米粒与这拨“外乡人”、严格意义上只属于落魄山不记名的外门弟子们,有过多交集。

  但可能是临时改变主意,陈山主突然想通了什么,于是周护法的巡山大业,蒸蒸日上哇。

  落魄山的护山供奉,好像再多出扶摇麓与跳鱼山,这两尊不言不语当哑巴的得力干将。黑衣小姑娘独自逛荡在巡山路上,四下无人处,一根绿竹杖咄咄咄,一条小扁担嗖嗖嗖。偷偷披上那件老厨子为她量身打造、大小刚好合适的披风,按照好人山

  主传授的法子,先站定,双指捻住披风一角,再使劲一甩,大摇大摆,哦豁哦豁,威风八面。跳鱼山莺语峰和花影峰之间,有条倾泻直下百余丈的雪白瀑布,有一条形若彩虹的石板桥,穿披风挎包的小米粒,每次都要在此停步,偶尔与某位骑龙巷同僚相

  约此地,隔着一座桥,双方对峙而立,骑龙巷左护法早早在那头趴着,黑衣小姑娘神色肃穆,点点头。

  狭路相逢勇者胜,一个撒腿狂奔,一个前冲再高高跃起,没有输家,都赢了。

  双脚落地,一个站定,黑衣小姑娘转身抱拳,江湖路远,今天就此别过,来日再会。

  其实说服陈平安改变主意的,是作为落魄山外人的顾璨。

  顾璨说你太想着保护好周米粒了,当真需要如此小心谨慎吗?周米粒在那哑巴湖,遇到你之前,难道她就有护道人了?

  在自家落魄山地界,你如果都这么小心翼翼,是不是太小看自家护山供奉了?

  今天黑衣小姑娘依旧穿着披风,双臂环胸,拢着绿竹杖和金扁担,站在石桥中间,她仰起头,看着那条瀑布。

  神色严肃,皱着眉头。

  原来昨天谢狗姐姐提议她现出真身,待在水潭里,张大嘴巴喝水,准确说来,是接住瀑布,看看能不能喝个水饱。

  所以小米粒很认真思考这个建议的可行不可行,以及万一被谁无意间瞧见了,丢脸不丢脸。

  一只温暖手掌按在脑袋上,小米粒歪了歪脑袋,哦豁哦豁,原来是好人山主。

  陈平安与她说了自己为何设置云窝的想法和缘由,小米粒挠挠脸,“哈,我还以为啥呢,多大事儿。”

  一起悠悠然散步山路间,陈平安借了那根绿竹杖,黑衣小姑娘肩挑金扁担。

  行山杖一下下戳在青石板上边,咄咄作响。

  小米粒抬起手掌,放着一堆瓜子。

  陈平安一边嗑着瓜子,一边抱怨道:“修道不易,庶务繁忙,欠了好些人情债和读书债啊。”

  “远的近的,大小事情多如牛毛,老厨子那边积压案头的各类书信,回不回信,回信怎么落笔,都愁。”

  絮絮叨叨,满腹牢骚的陈山主,跟人说这些心里话,还是头一遭的事情。

  一大一小,同心合力,嗑完了瓜子,小米粒虚握拳头,递向陈平安。

  陈平安不明就里,还是摊开手掌,笑问道:“什么?”

  小米粒咧嘴笑道:“攒了好些开心,借好人山主一些。”

  一个松开拳头,一个握紧拳头。

  陈平安晃了晃拳头,表示收到了,笑问道:“不是送?”

  小米粒使劲点头,“只借不送。”

  陈平安笑眯起眼,“岂不是还要算利息?”

  小米粒摇头晃脑,哈哈笑道:“必须嘞。”

  陈平安恍然道:“好买卖!”他们来时路上,日光照耀下,瀑布那边挂起一道彩虹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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